刘 铮
作为一个知识分子,如何将获得的知识报孝祖国,这是个十分壮严的议题。在我持笔记述父亲时,似乎有声音告诫:“胸中有祖国伟大,胸中只自己渺小”。此音可能是我父亲从远处发来的。
刘医官的由来
我父名叫刘国庆,生于1907年。父亲的经历,我知道不多。只知道他大学毕业后,在沈阳大伯父的医院帮过忙。大伯父从南京回沈阳,希望我父到东北边陲的同江从事医务专业。同江地处松花江下游。资源丰富,但缺医少药,大有发挥自身特长的空间。
1935年我父来到同江。首先在松花江边租下了5间房子,办起了诊所。随着收入的增加,不久在街中心建起一所砖瓦结构的青砖平房。其中,生活用房有两室两厅,配有厨房和贮藏室。医诊用房有诊查室、处置室、药局、候诊室,还有两个观察室。实际上已形成了一所小型医院。我父亲是西医,同江人欢迎,事业兴旺。
1937年日本侵略者,把我父亲的小医院没收了,将我家从医院赶出来,住进医院旁边的小草房。与此同时,日本人在同江街南,建起一所医院。将我家原来的房子,变成公用房。日本人摧残我父亲的事业,没收我父亲的资产,不可能不引起我父亲的仇恨,但是,他从不向子女表露。日本人为控制我父亲,叫我父亲做他们开的医院的院长。另外派一名叫龟田的日本人做副院长,又再派来一名叫秋泽的女医生管理医政。
我父亲医术很高,家喻户晓。同江父老崇拜他,称他为刘医官。
同 江 匪 患
1945年8月15日,日本无条件投降后,10月共产党来了6个人接管同江。县长叫张克华曾来过我家。我是伪满国高学生,参加了县剧团,张县长亲自任团长,他爱人岳明做顾问。我父亲同共产党人渐渐地熟悉起来。
1946年初春,县大队内部反动分子发生叛乱,大队长和副大队长牺牲,县大队中一部分人员被叛乱分子拉去为匪,张县长带另一部分人员,撤到富锦。不多日,张县长带队伍打回来,特意到我家看望我父亲。几天后,“国民党土匪光复军”攻打同江,在战斗中,年仅29岁的张县长光荣牺牲。此后,共产党与匪徒在同江形成交错局面。我们的剧团解散,原准备开展土改也暂罢休。这一切在我父亲眼里看的清清楚楚,但他是怎么想的,我们这些子女不知内情。
舍家携资从军
同江处于交错局面不久,苏振华政委带着独立五团攻进同江,我家靠近新政府(伪满没收我家的用房),苏政委住在我家。我家用房比较宽余,队伍的粮食,蔬菜都放在我家。由于部队缺医少药,甚至无医无药,苏政委动员我父亲投身革命。我父亲本是知识分子,亲身经历过伪满统治,亲眼鉴别国共两党,最终将自己所能及所有医药设备,全部贡献给共产党和八路军,装了满满一大马车,“偷偷”地随军去了。
父亲舍家从军随苏振华政委走了以后,因局势动荡,家中人不敢说是自愿参加八路军跟共产党走的,对外讲,被八路军“抓走了”。因为,“国民党土匪光复军”对八路军和共产党的家属,实行抢劫杀绝。
1946年4月,我父亲随部队剿匪路过同江,回家看望我们一次。我见到他的脸上,被寒风吹得落了皮,他的身型也瘦了许多,身上穿的棉军大衣被子弹穿了不少洞。他说:“在一次战斗中,落入了土匪的包围圈。土匪在山上,他们在山下,土匪从山上往山下射击,驚了马,带着爬犁狂奔,爬犁上的其他人牺牲了,只剩下他一个人从枪林弹雨中冲出来。”父亲坐在炕沿边,边说边难过,长时间不说话,第二天就离家回部队去了。
他没有告诉我们,为什么舍家带着所有医药物资投奔革命。从他的言行中,可以猜想出他对当年蒋介石国民政府不抵抗主义极大愤恨,14年的亡国奴生活,使他蕴藏有巨大的反抗能量。
母亲的艰难
我的母亲是一位大字不识几个的普通妇女。父亲舍家从军,她从无他言。她懂得大家和小家的关系,没有大家,就没有小家。父亲从军走后她自己甘愿担起扶养子女的重担。
父亲在家时,生活富裕,父亲走后,断绝经济来源,我和4个弟弟,全靠母亲一人劳动负担。家中有一台手摇缝纫机,请邻居李忠山大哥与被服厂联系,在家加工帽子,换取点工钱,小鸡下了蛋送市场换取油盐。
严重的困难不仅仅是吃饭问题,还有土匪的骚扰。父亲参军后,大部队撤走,剩下个维持会。“国民党土匪光复军”打回来,闯进八路军家属家,杀光抢光。把抢到的物资装上船,运往匪巢。八路军家属被杀的消息,传到母亲耳朵里,母亲被迫带着我们逃离了家园。
逃向哪?母亲请我父远方侄子段宗贤给看着家,领着我们逃到一个叫头屯的地方。端午节后,听说咱们的部队又回来了,母亲才带我们又回到同江。看门的段宗贤对我母亲说:“你们走后不久,一天晚上来了几个持抢的人敲门进来,我告诉他们,这家人早就般走了。如果你们不搬走,很难说那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。”
请求部队安置
母亲带我们度日实在困难,只得请求部队帮助。母亲去了佳木斯,找到了父亲,也见到了苏振华政委。
那时部队是供给制,生活标准很低,任何一个军人都没有养家的能力,全是依靠当地政府照料。同江还未进行土改,我党政权尚待巩固,“国民党土匪光复”时有骚扰。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,苏政委按排两个大一点孩子参军。就这样我和大弟弟刘文荣留在了部队。
我父亲从医,当然喜欢子女也从医,把我和弟弟介绍到佳木斯药科专业学校。弟弟才13岁,报名时出了笑话。校长、政委在进行口试时,弟弟他所问非所答。校长要我弟弟写份自传,弟弟回答说:“这个我懂,地球围着太阳转,地球自已转叫自转。”说得校长、政委哈哈大笑。因他年龄太小药专不能收留我弟弟为学员,只把我留下,弟弟回到父亲身边,便做了小卫生员。
我在伪满读过国高,算是有点文化基础,同江解放后我做过咱们的妇女主任,尽义务,无报酬。我被药专录取后,学习药学,参军入伍穿上了军装。
两个大孩子参军,家里还剩下三个。1947年冬,二弟小学毕业,在农会帮助下,去供销社干活,站在木箱子上付货。他手巧会编席子,帮助母亲编织,减轻母亲负担。
土改后,家里生活发生了大变化,享受军属代耕待遇。分得的土地,由农会帮助耕种。秋上的粮食运到家,烧柴也备足,分的园田地种蔬菜吃还有余,拿到市场上去卖,换回油盐日用品。还有位姓沙的人,帮我家担水,吃穿用不再发愁了。
父亲待子甚严
我父亲享受团级待遇,吃小灶,配警卫员,有马匹,他严于律己,宽以待人。他曾对我说:“组织上配给我的马,我从未骑过。我是一步一步的从长春一鼓作气走到北平的。”他的马干什么用?驮物资与伤号。我大弟弟刘文荣,日夜行军,实在走不动了,扯着马尾巴求父亲允许上马,父亲从不答应。
父亲对大弟弟要求很严,使大弟弟永不忘。有一次唠家常,大弟说:“在围困长春时,我立过一小功,是咱们父亲用枪逼着我上前线抢伤员得来的。父亲说:“我儿子不上去,怎能叫他人先上?”弟弟说:“那时,我是个不太懂事的娃娃兵,面对父亲的枪口,上前面去抢自己的大哥哥,难道这是父亲无情?这是咱父亲的为人。”
大弟弟还告诉我:“每当驻军宿营,父亲先到连队去看看战士的脚打泡的情况,及时帮助处理。回到住处,打热水为我烫脚,按排我睡下后,在煤油灯下,拿着我的衣服拿为我捉虱子,这时的父亲像妈妈一样。”
以父为榜样
我在佳木斯药专学习,虽然不同如弟弟生活在父亲身边。但是我心里却觉得就在父亲身边。每当遇到困难就想到父亲。药专每年要自己解决3个月的生活供应,我努力劳动。药专没有教材,靠两个日本人刻腊纸油印成课本,至今我还保存着。我一面接受党的教育,一面以父亲为表率,严格要求自己。因为,我家的命运与我父亲的命运与党和国家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。
1948年东北战局发生根本变化,东北全境解放。我们第三期(按延安顺序为十五期)学员提前结业,我被分去泰来县第二后方医院,做药局负责人。这所医院同时能收治800名伤病员。医院条件简陋,教室改成的病房,木板为床,烧煤炉取暖。药品十分缺乏,麻醉剂由两个日本人自制。这时,我想起了父亲,明白了他为什么把所有的药品带上从军。
在泰来县第二后方医院,最使我难忘的是下病房替换护士休息。为使护士得到休息,科室人员代替护士。有位外伤战士,弹片还在脑袋里,没有条件开颅取出,他头痛难忍,所用的药只有阿斯匹林粉。外间躺着一位伤员,下肢一条腿被截去,麻醉醒后,高喊:“冲啊!冲……”这时,我又想起父亲。我明白他为什么把家中医药器材装满一马车从军。因为,有了这些可爱的战士,才有未来的新中国。
伤员的表现教育着我,父亲的革命激情鼓励着我,我在为伤员换洗衣被时,他们身上发出的脓血气味,使我忘记了一切。我必须为他们换洗干净。我是医务人员,是党培养出来的白衣战士,我是医生的后代,为伤员服务是我的天职。那个时候,我是个16岁的女孩子,伤员对我发出的微笑,至今仍然蓄存在我的脑海里。
结 语
1947年4月以后,我父所在部队,消灭了同江的土匪,转移到佳木斯,然后开至长春外围九台。1948年秋,长春解放后,我父随部队入关。进驻北京,编为中央警卫第一师,警卫中南海。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开始,我父按毛主席的指示:“保卫朝鲜比保卫我重要。”志愿入朝,一去就是4年。长期的山洞生活,积劳成疾,因气管发炎难治愈,转业到哈尔滨,任公安医院院长。国家给予他很高的待遇,当时月薪达240元人民币。万万没有想到,一个听毛主席的话,毛主席指向哪里就到哪里的知识分子,在史无前例的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中变成“革命对象”被关进了“牛棚”。
作为他的子女,我去看望他。他说:“我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知识分子,解放后,跟着共产党走,怎么变成了反动人物了?我舍家从军,跟着解放军战斗,怎么变成走资本主义道路了?我没有对不起党的地方,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人民的事。我听毛主席的话呀……”我的父亲于1976年临终时也未解开这个迷。
我只读过6年多的书,文字能力太差,在回忆父亲时,许多事理不出来,加上60多年前的往事,难做成文。作为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子女说了上面这些话。仅供在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,工人、农民、士兵、知识分子所做贡献时,参考参考。